赵曾曾，女，1988年出生。有一妹。唐氏综合征患者，智力障碍一级。毕业于特殊教育学校——上海市闸北区启慧学校。2007年上海世界夏季特奥会形象大使、2006－2010年全国优秀特奥运动员。2009年入职上海棒约翰餐厅。

前生有缘今还债

       孩子两岁过后，她爸爸有个朋友，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做医生。我们过春节去他家里拜访，他跟我们说：“小赵，你这个孩子有点……”他也不好多说，因为她爸爸已经快40岁了，生个小孩很宝贝。他说：“你有空把你女儿带到我们医院来，我们是朋友，你带过来，给她检查一下。”

       检查后答案出来，医生就直接说了，比聪明人差，比差的人聪明。我就问，那她日后自理能力可以吗？别的要求没有，我只要她有自理能力，我会慢慢教导她，引导她。他说，自理能力是没问题的。她能自理，这一点我放心了，她就是发育慢一点。

       我们双方家族都没有这种情况，没有遗传，我等于中奖了。我身体好，怀曾曾时候，从老式房子阁楼上摔下来也没把曾曾摔掉，那时候已经7个月了，在肚子里牢得不得了。大概前生和曾曾有缘，今生来还债的。

       她爸爸家里亲戚都说，你把这个孩子送掉……不要她……把她丢掉。她爸爸回来说：“我不可能丢的，是我们自己生养的，十月怀胎生下来的。”你丢弃她，别人拣去，还不知道是谁抱去，更加可怜。还不如放在我们身边。只要我们活着一天，就会辅导她一天。我想，自己生下来，苦就自己咽，自己养大。

       没发现曾曾的问题时，我小女儿就出生了。小的会带她一起玩，跟她做伴。一直到现在，小女儿对她都很好。晚上回来都跟她开开玩笑，和她打打闹闹。在我们这个家庭，曾曾还算幸福的，有个妹妹陪伴她，还有好多孩子没有兄弟姐妹，只有一个人。

爸爸不愿闭上眼

       她爸爸检查出来肺癌，6个月后就走了。我们家老房子有阁楼，楼上楼下。我说：“曾曾，你上去睡觉。”她就躺在那屋。我陪在她爸爸边上，她只要听到我哭，马上惊醒，“笃笃笃”跑下来，坐在躺椅上，拉着她爸爸手。

       后来看她爸爸情况不好了，两个孩子就哭：“爸爸，你不好死，你死了我们怎么办？爸爸，你千万不好走啊。”

       她爸爸那时候担心——她爸爸太宝贝她了——我如果走了，你带两个女儿怎么生活？她爸爸临终前都不愿闭上眼，我到上海十年没有上过班，都是靠老公，将来怎么办啊？

       我说：“你放心，两个女儿，只要我曾义活着一天，我会把她们带大。只要我在一天，我不会抛弃两个孩子，我会把她们抚养成人，讨饭也要把她们养大。”这样她爸爸才闭眼。现在回想起来，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。

       她爸爸去世，我就要上班养活两个女儿。为了曾曾，我也不太好去太远地方打工。那时邻居们都在一块，互相帮忙，不像现在走动少。曾曾小时候什么都不懂，很捣蛋，说话又不清楚。都是老房子，端一盆水，不小心漏下去，下面邻居就又骂又打。两个女儿小时候都吃了不少苦。邻居花盆里养的花，曾曾去摘一朵。说真心话，现在社会环境两样了。那时候摘了一朵花，邻居就对着我们曾曾骂，用牙签把曾曾手上戳出一个个血印子。

       ……所以，上礼拜开家长会我就说，特奥会举办了，社会关注这些孩子，境遇大变样。我们有这样的孩子，一路走过来不容易，有亲身体会。你们这次出力办事〔做口述史〕，我很赞成。

       当时，居委会安排我看管自行车车棚，离家很近。曾曾一会跑回家，一会到我那里玩。曾曾手上戳了这么多血印子，我看了心很酸，回来我就对邻居说：“阿姨，我们都是养儿养女的人，我养了曾曾这样的孩子，你也有儿子儿孙，每个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。她爸爸去世了，她妈妈还健在，你不要这样对曾曾。”

感恩学校有今朝

       我们原先老房子在大统路那边，听说有一家启慧学校，就是专门收这些学生的，我就把曾曾送到那家学校。学校里读了两年，我家老房子动迁搬到这里。两年以后，启慧学校也搬到我们新房子旁边，真是幸运。

       学校宫老师对她特别好，特别照顾，知道我们家情况。有时我上班，接孩子晚了，她就把曾曾放在边上，帮我多看一会，有什么情况都打电话给我。

       曾曾水笔画画得很好，学校组织参加市里面的比赛，画的风景还得过奖啊。后来，临汾路那边一个老师说：“她爱好画画，你把她送来，我教她。”义务教曾曾。我上班实在没空，才不去的，本来一直在老师那边学画画。

       在学校还学跳舞，《感恩的心》她跳得很好，参加闸北区表演；现在在家里，有时候你音乐一放，她迪斯科还扭起来，就喜欢看音乐片，看着看着还跟着唱。还有体育课。她跑步，参加特奥会，就是在学校开始跑的。

       我经常对曾曾说：我们曾曾最聪明了，妹妹没有曾曾聪明，妹妹要向曾曾学习。她很开心，感觉到我是聪明。她也有自尊心，她也懂，不像别的孩子不懂，你如果说她戆度，她自尊心会受到伤害。有人跟她开玩笑，曾曾是傻瓜、戆度。她说你是傻瓜，你还没我聪明。她会跟人家对话。对这些孩子，一定要鼓励他们。

       她一直参加跑步。天天走路上学，走路回家。从我们家里到保德路学校，起码走四十分钟，一开始我带她走，后来自己走。就一路走一路玩，边上看看，好白相，到学校大概要一个多小时。家里到学校有公交车，我故意让她走。她放学回来得早，到家里也没事；走走路，真的好，锻炼锻炼腿劲。

特奥明星学交流

       特奥领袖培训回来以后，曾曾就开始参加比赛。那时候慢慢有各种各样运动会，闸北区有特奥会，每个区也都有比赛，曾曾都去参加。老师带去比赛，我们家长也跟去，我做了志愿者，一直跟在后面跑。

       哎呦，曾曾喜欢运动，一下子看到有这么多项目，只要报名都可以参加，她每个比赛都要去参加参加。很多项目尝试过了，没有再参加，跑步是一直坚持的。他们有时候放学训练半小时一小时；后来专门到闸北体育馆的一个场地训练过，都是礼拜六礼拜天去的。

       2006年，中国要办特奥会了，导演要拍宣传片，到他们学校选人，一次性就把她选上了。白天我在上班，晚上我下班回来，把门一开，曾曾对我讲：“妈咪妈咪，明天导演到我们家里来拍广告。”我说：“拍什么广告，你又在异想天开，做梦啦！”曾曾说：“妈咪妈咪，真的呀，不骗你的。”我说：“是伐？”后来晚上学校沈老师打电话来：“曾曾妈妈，明天电视台有个导演到你们家拍广告。”我想哦，这是真的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导演来了，拍了我们家庭，还有我们小区，讲特奥会宗旨“你行我也行”，讲“曾曾是我的孩子”，就拍电视了。

       特奥会快开了，要拍宣传广告，就在闸北那边一个体育场拍。早上去的，下午开始拍曾曾。他们给了我一支口红，叫我把口红涂一涂，在曾曾面孔上亲一下，看上去好看。我说好啊，我就亲了。后来拍出来效果蛮好。

       关心我们的人很多；曾曾也忙得不得了，和特奥会、电视台、特警一起去美国迎接火炬。上海电视台的人就喜欢和她开玩笑，说曾曾喜欢帅哥，说她嘴巴会讲，不得了。在餐厅工作也是，我那天带她去参加活动，她嘴巴最会说。我给她准备一个拖箱，衣服带好就去了。回来跟我说，“妈咪，飞机转啊转啊，晕飞机晕车，吐了。东西不好吃，我吃方便面。”美国东西吃不惯。在美国的活动很开心，很热闹，迎了火炬，还看到美国总统。

       特奥会闭幕式，网上都搜得到，她和韩正市长把会旗交给下个主办城市。有时我想，时间久了，网上可能没有了。我小女儿讲，永久性的，抹不忒的！一打字搜索，哦，还在还在！

       接下来去了阳光之家，曾曾不适应，她不要和那些孩子待在一起。我说：“你为什么不要和他们待一起？”她说：“待在那里没劲。”曾曾这样的孩子和正常人心态一样的，她觉得自己出过名了。我说你在阳光之家再待会儿，慢慢再给你找工作。待了几个礼拜，正好棒约翰招人，就去了棒约翰。

上班挣钱养妈妈

       她爸爸去世，她看我整天上班很辛苦，大概十五六岁开始讲：“妈妈，等我大了，我找到工作挣钞票了，养活你，你不要这么辛苦了。”

       棒约翰招聘的时候网上都有，是残联通知我的，我就带她去应聘，我想曾曾大概不行吧。她不紧张，我也不紧张。她回来说，应聘端盘子。棒约翰公司蛮好的，过了两三天就来通知，叫曾曾去培训。培训时我天天送她，曾曾进去的晚，在杨浦区专门一个地方，培训了两个星期左右。

       每天回来都告诉我，今天我在单位做什么，做披萨、揉面粉、端盘子、迎宾。我说你做给我看看，她把门一开：“欢迎光临，先生女士请用餐，这边坐。”天天夹个本子，回来练习。

       上班先做了迎宾，很多人认出她，“哎，你不是形象大使赵曾曾吗？”她也不谦虚，很骄傲：“是我。”站着比较辛苦，后来就叫她到后面包刀叉。她自己没想要到哪里，每个岗位她都做得蛮开心。

       曾曾呢，最多不乖。上一次，经理打电话来：“曾曾有点不听话，包刀叉，多用两张餐巾纸。”后来我就打电话：“曾曾，在单位怎么样？听话吗？不听话就不做了，回家了，不做了。”“哎呦，我要做，我要上班，妈妈。”她就哭着跟我说，“我要上班。”我问：“那你错在哪里？自己怎么办？怎么去解决？”“我晓得了，妈妈，等一下我去跟经理赔礼，说对不起，我错了。”我说：“嗯，那就好。”

       回家来我要教育她。“领导说什么话，你要回答他，知道吗？不好跟人家凶，知道吗？领导领导就是要领导你，要尊敬人家。听到吗？”她说：“晓得了。”毕竟这些孩子缺根筋，你不经常嘱咐不行。

       经理叫她做事，她有时候会偷懒，不肯做生活，坐在那里玩。单位那些领导的确很好。我们做家长知道，这样的孩子很难管理，一个孩子一个性格，有时要发发脾气，难免情绪化。我做家长很包容。曾曾在单位有什么事情，我都怪曾曾不好。有时候把公交卡丢了，我叫她挂在脖子里，不要拿下来，她一拿下来，就没了。她上班，公交卡我都给她买了好几张。丢了她就在单位哭，经理给我打电话，我对曾曾说你二十多岁了，不要在单位哭。经理没办法，说，我公交卡给你用。我说，不要紧不要紧，我再给她买，没了就没了。经理和正常员工的确很好，和这些孩子打交道有难度，家长要理解单位员工和领导。自己孩子自己心里有数，多包容。

       现在我们可以放手了，以前都在妈妈怀抱里，是妈宝。如果关在家里，放不掉手。

       有次我和妹妹两人出去旅游，我要带她一起去，曾曾说：“妈咪，我不出去旅游，我在家里看家，防止小偷。电视里有很多小偷，我要管好家。妈咪，你们出去玩得开心。”你看，这个话说得就像正常孩子一样。后来我说：“妈妈到海南，带你一起去。”她说：“妈咪不好去，新闻上放了，那个飞机‘呜’一下就出事情了！现在不好去。”

       如果不走出这个家，不跨进社会大门，是不会有这样的进步的，有些正常孩子很多事都不懂。说句真心话，这说明她在外面，和正常人在一起，是长见识了。在单位里上班，好多员工都是正常人，两样的，她改变了，进步了，社会上的事情也了解了。

       曾曾她走到今天啊，真是不容易。她也是机遇，正好碰到特奥会，特奥会一下子把她启发了。特奥会结束，她毕业，棒约翰又正好把她招聘进去。离不开这两样。大人付出也不少，孩子是我们自己生的，不能怪孩子，她也想做一个正常人，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。我们大人要站起来，走出去。你大人如果不走出去，你把小孩关在家里，那小孩永远走不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