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,男,1983年生。独生子。重度自闭症加精神分裂。从小一直在家安养。
我是1954年的。我是1982年结婚,1983年生的这个孩子。那个时候国家提倡晚婚。
我的家族和他爸的家族里都没有过D这样的情况,所以没有遗传因素。
这个孩子生下七、八个月大的时候,我就发现他不对,他很闹腾,他和正常孩子是有差别的。他一岁七、八个月的时候,我正式走上了为他求医问药的路。各个大医院我都看遍了。去的医院多了去了,都按多动症对待。
七岁的时候就发现他情绪有异样了,有一次他从电视柜后面就把电视机推倒了,把电视机屏就摔烂了。发现以后,我就带他到精神卫生中心,人家就确诊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。
他今年34岁了,这34年来,除了他一岁多以前之外,后边不停地看病、吃药……所有能跑的医院都跑遍了,包括听人说农村的老中医看得好,有偏方,都去过了。办法也想遍了,好像不把所有能尝试的都尝试一下,心里就不安。
他是一级,最重的,生活不能自理。残疾从重到轻分一、二、三、四这四个等级,他是一级。
他的父亲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压力,就选择了逃避。从2001年到现在,我就一个人带着孩子,他仅仅看过孩子一次。我们娘俩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了。我的生活质量跟别人相差甚远,我也不比,我每天就是调节自己、安慰自己。
我姊妹三个,一个哥哥,一个弟弟,他们时常在经济上接济我,觉着我一个人承受不了。我们离婚以后到现在,他爸爸就看过一次,给孩子掏过100块钱。那是2006年的事。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看过孩子,孩子病呀什么的,他都没有看过。
我选择跟他离婚是想让孩子少受一点伤害。这孩子也闹人,但是我想着他是孩子的爸爸,别人不体谅,他应该体谅,孩子有病,孩子控制不了自己。
D脾气上来了闹腾得,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地,还自残!我现在对“心惊胆战”这几个字感受最深最深。
跟D在一起,很难很难,有时候你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。那两天他情绪波动的时候,分分钟我都在观察他的面目,用余光偷偷地观察,不敢正面看,否则他一会就怒了。
现在在医院我心里是踏实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有医生和护士,他的脾气起来的话,医院起码可以有一些干预,医生、护士、病友都能帮我。不像在家里,是一个封闭的环境,就我和他。再一个,这里有个走廊,可以带他在这里走走。他来这里减了十多斤了,原来240多斤,现在230斤。这里的锻炼挺好的。
我在研究所工作,人素质相对高一点,但D这种情况我自己好像还有点不愿意到人面前去。我就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。哪儿没人,我们才去,都是躲着人走,不会去扰乱人家,让人家感觉到不自在。
有时候他早上多睡一会了,我就赶快下楼买菜,推个车车,一次多买一些,有时候一次买一周的。我上我们家楼的时候,空着手我都觉得是一种奢侈。我现在力量也不行了,在楼下我就会想:“我不能空手上去,要不我买几袋盐吧!”我就想把重量分解一下,因为里里外外全靠我一个人。很多时候,只有他睡了,我心里才能想自己的事。只要他睁开眼睛,我就开始围绕着他。反正事可多可多。
包括洗澡、洗头、理发,都是我弄。出去理发,一个是贵,再一个是路上,还有你去了不一定人家就有空,说不定有人在理,还要等,等的时候,他那些动作什么都怪异得很,我还得给人家说好话。干脆我就自己学着弄吧!
像现在的爱心机构、托养机构如阳光家园,我们都上不了,他最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。
那个时候我最怕过的节日是“六·一”,还有开学的日子。看着人家那些孩子都背着书包,家长接的送的,或者有的朋友不经意在我面前说他们接送孩子上学了怎么的,……那个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,可是离我又那么地遥远。他长这么大,只在两个阳光家园里短暂呆过,后来都是因为各种因素,没再去了。
他对什么都没兴趣。在他的能力方面,我已经想尽了办法,但他的能力的确是提高很难很难。
他的好多细节、生活习惯呀之类,我都要掌握。从小到现在,晚上他大小便的时候,我从来没有躺着,都是站在他旁边等着,弄完给他把马桶一冲,他有时也自己冲,我给他说:“冲”,他就赶快冲。弄完等他睡好,给他把枕头调整好、被子盖好,我才睡。
给他喂饭喂到23岁。
他不知道男女有别呀,或者怎么着呀之类。
他刻板,比如他记住一件事情,他就一直记着。再一个,一个东西在哪儿放,他是一定要放在那个位置。我是很随意地放东西,他好像就把那个顺序记住了。很多小事情,我都逾越不了。一个事情,他记住了,就不忘记。
不是没有想过,太想再生一个了,就是苦于没有分身术,他一个人已经让全家老少够精疲力尽的了,光是他每天晚上不睡这一点就把人折腾得。我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“熬倒山”,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说他把山都能熬倒。
他爸就不管,是一个粗线条的人。他就是孩子你不要闹我就行,我的爱好什么你不冲撞就行。他喜欢打猎呀、游泳呀、去山里头玩呀,不允许孩子丝毫影响到他。包括睡觉,他到时间必须睡,D你再闹由你妈带你,我不管。他什么都不给我搭手。
他爸对我还行,但对这个孩子是见不得的,实在实在是见不得。在孩子问题上,比如说我想带孩子到哪儿去给看看病,他是坚决反对的,他认为是徒劳,是花冤枉钱,是把钱打水漂了。
但凡这个婚姻有一点点可以挽救,或者说他这个人有某一方面的特长,尽管他脾气不好,我都不会放弃的,因为我知道我一个人独自带着这个孩子会更难,经济上会削掉一大半,他比我工资高;体力上,肯定也会有很多困难的。他光打这个孩子。后来我就说,这个婚姻坚决不能继续了,因为分分秒秒孩子都有危险。如果这个婚姻继续存续,他会变本加厉地打孩子,家里不会安宁。
我们单位的领导非常好,每年我们单位都要照顾我,领导主动给我说:“宋师,你写个申请吧,你太不容易了。”我感觉我都愧对我们单位,愧对我们单位的领导。
同事也给了我不少帮助。我有两、三个同事跟我都特别特别要好,帮我了很多很多。
我也想尽我一点力量帮助别人,包括我们病区里面,有的也是一个人看护病人,有时候他们出去买个东西呀啥的,让我给看一会病人,我说:“可以可以!”我就一边拉着我孩子的手,一边管着他们的病人。
D突然脾气爆发起来的时候,我现在根本没办法,所以我很害怕,分分钟都在观察他的表情,祈祷他能情绪平息。我没什么信仰,但是我就祈祷:“老天爷,你帮帮我吧,只要能让他平安无事度过今天晚上,不砸摔东西就行。
人,不管你从事什么工作,有爱心是不容易的。
作为我来说,孩子已经这样了,我还是应该尽量地把人做好。
只要是对社会关注这个群体有一点点推动、一点点帮助的事情,我就愿意做。
有一些这样的家庭把自己封闭起来,我是觉得没有必要,只有让社会了解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,才会促进理解。
我给我们家长说,人生就是两个字:“舍”和“得”,你不“舍”就不会“得”,甚至你“舍”的时候也不要想很多。我总结我和D相依为命地这么多年走过来,其实我一直遵循这两个字。
我也一直在尽我的力量去帮助周围这样的家庭。有时候倒不是刻意地要帮助别人,只是觉得自己那样做了,心里会安宁一些。
我经常说:“上帝就给我手里发了这样一副烂牌,我力争把它打好一些。”尽管这么多年来孩子没有明显的长进,但我对生活没有放弃的念头,再辛苦,我每天要把房子整理得整整齐齐,孩子睡了,我要把地拖完,什么都收拾完才能睡。
我很向往、憧憬悠闲美好的生活,但很难很难。日子嘛,就是这样一天天慢慢过去的,只要孩子每天乖乖的,我就很满足了。我不能说我有多么坚强,但我还是够坚强的了。
我就想呼吁一下,让国家关注这种家庭的生存状态,关注这种家庭两代人的养老问题。在我们这样的家长走了以后,能有一个机构,让这些孩子能有一个地方可去。
我现在什么都不怕,我就怕我自己倒下以后,D没人管。一有空,我就忍不住担心这个问题:“这怎么办呀?到时候有谁能收留他呀?”有时候我都在想:我是不是提前攒一些安眠药?我因为有这个便利条件,因为他吃的药都是这一类的,我攒一些,我自己不行了的时候,把他一起带走。我今年都64岁了,我不敢想得很远,不敢想将来怎么样,只是这么一天天坚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