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义,男,1970年出生。北京市西城区培智中心学校体育教师。
我是从1993年才开始知道有特殊教育学校,原先都不知道。我以为特殊教育学校就是工读学校。可能你都不知道什么是工读学校,就是把有违法或轻微犯罪行为的学生送到工读学校,有点像少年劳教所,但是他们可以回家。
记得我在一个会上认识了这所学校的校长,了解到学校缺一名体育老师,因为我从小练体育,也非常喜欢体育,我表示愿意去教体育。他说:“行,你来吧!”他和我所在的普小的校长住在同一个楼里,他们两个一聊,我原学校的校长还不愿意放我走。因为在普小男老师非常少,学校一般不愿意放。后来,这个校长说我们学校真的缺体育老师,您就支援我一把。校长就说看我个人的意愿,如果我愿意去就放人。
我当时想调走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学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:夫妻双方不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。我爱人也在这所小学教学,所以早晚也得分开。我是男同志,我出来也好适应。
我就到西城培智中心学校试讲。一上课,看到全是这样的学生,心里就开始打“退堂鼓”了,我就想走。正当我往学校外走的时候,遇到了改变我命运的人——孙崇禧老师,后来,他成了我的师父。
孙崇禧老师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体育教育方面的专业人才,也是第一批参与国际特奥运动的教练员,资历非常老,也非常有经验。他正好进学校,和我迎面碰上。孙老师待人特别热情,跟我聊了很多。他和我说:“你可能没想到学生会是这样的,不太适应。这样好不好,你先听我上几节课,不用急于答复,听完一星期课以后,如果你觉得能干你就留下。如果你还是觉得不适应,你要走我也不拦着你。”我说:“可以。”我心里还犯嘀咕:这样的孩子我们能教给他们什么?他们能学会什么?
后来,就听了孙老师一星期的课,被他教学中表现出的热情深深感染。我这个人比较喜欢挑战,觉得可以尝试一下。听完一星期课以后,我就和孙老师表示想再上节课试试,他同意了。他就把学校最好的一个班给了我,让我去教。
这节课我上得非常痛快,因为这个班的学生属于轻度智力障碍,个别学生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应该属于学习障碍,肢体运动方面不但没有什么问题,有的孩子运动能力还比健全孩子强很多。而且这些学生在年龄方面,比我教的普小学生要大一些,有些学生十四、五岁,相当于初二、初三的年龄。另外,培智学校的班额小,当时人数最多的班里也就十六、七个学生,有的班才八、九个学生。我在普小教一个班差不多有五十个学生。后来,我就选择留了下来,从1993年一直干到现在,有二十四年了。
我们学校的学生以智力障碍为主,大部分学生属于多重残疾,除了智力障碍之外,可能还会伴随着脑瘫、视力障碍、听力语言障碍或肢体残疾等情况。IQ值在70以下的学生属于智力残疾,我们学校就可以招收。单纯听觉言语障碍的学生应该去聋校,单纯视力障碍的学生应该去盲校。北京市目前有一所盲人学校,还有几所聋校,归北京市教委管理。
国内目前提倡融合教育,就是把一些特殊儿童融入到社会主流教育当中,在普通教育系统中开展教育。我们的特教教师去当巡回指导教师,给这些残障学生和教师提供帮助。比如说在幼儿园,首先在学生间建立起相互了解。过去没有开展融合教育,很多健全孩子的家长都让自己的孩子躲开有特殊需求的孩子,包括智力障碍、自闭症等等,觉得他们很可怕,怕他们攻击到自己的孩子。通过融合教育,让他们相互之间有一个更深的认识,能够使这些健全孩子了解他们,让他们也参与到正常的社会生活当中去,去学习生活,为他们搭建一个平等交流的平台。
其实,特奥的目标跟融合教育基本上是一致的,特奥搭建的平台是通过融合运动加强交流,比如组建一支融合篮球队,在这个球队里,一部分是健全的孩子,一部分是智力障碍的孩子。特奥运动会就是专门为智力障碍儿童举办的运动会。
融合运动分得很细,分成三种类型:第一种叫做“竞技型”。要求咱们的特奥运动员和融合伙伴年龄相近、能力相近,组成一支队伍去参加比赛。第二种类型属于“发展型”。就是融合伙伴的能力要高于我们的特奥运动员,通过让他们在一起训练,相互提高,慢慢使特奥运动员的水平能够跟这些伙伴运动员接近,最后达到“竞技型”。“竞技型”是我们最理想的目标。第三种类型是“休闲型”。“休闲型”可以有多种形式,融合伙伴的能力明显要强于我们的特奥运动员,包括年龄等各方面的差异都很大。比如搞融合活动,就属于“休闲型”。请一些知名的足球明星来和我们一起参加活动,这都属于“休闲型”。即使他也跟我们运动员参加融合比赛,但依然属于“休闲型”的融合比赛,不符合“发展型”和“竞技型”的标准,只是一次活动。而“发展型”要在一起训练,“竞技型”更是要求一起训练,一起生活,一起比赛。
从这些年的体验来看,我觉得在学生中开展运动是效果最大的,也是最明显的。尤其是在自闭症儿童的训练中,通过运动训练来改善自闭症儿童的情绪问题,会有非常明显的效果。在国外,也是通过运动的方式来帮助自闭症。当然,也包括其他的,比如“结构化教学”。在最初我做的时候,我还没有接触到“结构化教学”这个概念,我给它起的名字就叫“程序化教学”。就像计算机编程似的,把他们在学校的所有时间给安排好,固定的时间、固定的地点、固定的人物。如果有变化,会提前告知这些小孩,让他思想上先有个准备,预先接受。否则,突然有一个变化,他可能就控制不住情绪了。这样开展较为固定的训练,起到的效果非常好。
至于提前告知,我还是从特奥方面得来的启发。特奥把智障儿童分成数种类型,每种类型都有相应的教育策略。特奥提出对情绪不稳定的儿童运动员,如果你改变训练环境、训练时间、训练地点,一定要提前告知他,让他思想上有个准备,把它应用到自闭症的教学实践中有一定的效果。
作为教师,不要把问题总推给学生:这个学生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,这个运动员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,所以我没教好……不是这样的,可能在这个阶段,我们没有找到更加适合他们的方法。这就需要不断激发我们自身,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、阅历,不断去尝试。这是作为一名特教教师应该不断去思考、不断去研究的一个方向。
在训练当中,会遇到很多实际问题。比如我去教一些能力差的小孩技术动作,做了很多次示范,讲了很多,但他们就是学不会。怎么办?我会让一些年龄大的运动员去教年龄小的,有时候他们反而很快能学会,比我教的效果要好。当时,我也觉得很奇怪。通过长期观察,我发现年龄大的运动员在教他们的时候,发出的指令是简单、直接的。不像我们,总是怕学生听不懂,会说很多话。我们说得越多,他们反而可能越糊涂。不如我们直接抓住要点,直接说他们能理解的那些词,他们可能很快就学会了,这是在教学训练中慢慢积累的一个经验。
很多时候,好像是我在教他们学习,但当你真正静下心来去观察,平等对待他们的时候,你也能学到很多东西,这是站位不同的缘故。
你问我特奥能给这些孩子带来什么?我就说这三条。它不仅是给运动员提出来的,包括我们所有从事特奥的这些工作者,我觉得这三条也同样适用。
第一,特奥能使你获得强健的体魄。不管是教练员还是运动员,在特奥运动中通过锻炼身体会得到不同的发展,身体素质能得到改善。
第二,很重要,在社会交往方面,特奥将使你结识更多的朋友。如果没有特奥运动,我和你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交谈。我们相识不也是在特奥上吗?!作为一名特奥运动员,他通过出去参加比赛,认识了全北京市的很多运动员,认识了全国的很多运动员,认识了世界上很多运动员,他们最后结成了朋友。所以,特奥使你在社会交往能力上得到提高,广交朋友。
而第三条是最重要的:特奥将使你获得自信和勇气。作为一名运动员,首先要有自信心。要是没有自信,你就不可能赢得比赛。勇气呢?就是“克己胜于败人”。就是要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问题。人们往往有打败别人的勇气,但当面对自己的问题时,很多人是没有克服自己问题的勇气的。克服自己的问题,要强于打败别人。这些年只要我带队,在训练过程中,都会逐渐给运动员们渗透这三个方面。
教练体现特奥运动最直接的价值,是一个执行者。就像刚才说的,他不仅是一个教授技能的教练,他更是一个监护人、教育者,多重身份。他真正的价值体现在他怎么能够改变一个运动员的生活现状,使他能够得到提高,改变周围人对他的看法。而真正的帮助还是帮助家庭,家庭的转变对于孩子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。
一个教练员能够帮孩子树立自信,他的家长就有信心了。很多家长都特别缺乏自信。我有一个运动员,他的父母离异了,他的父亲非常优秀,清华毕业,一路上顺风顺水,结果生下孩子以后,他不能接受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孩子的现实!他花了很多钱,甚至请人家给他家孩子做法事。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居然信这个,也体现出他的不甘心。最后,他求孩子的母亲:放过我吧,咱们离婚吧,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,我真的没法跟他一起生活……
离婚对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都造成了很大伤害。这孩子刚来的时候非常自卑,内向,什么都不敢去尝试。即便具备这个能力,他也不敢去做。通过我们长期训练,包括帮助他去参加比赛,他在比赛过程中取得的成绩给他带来了转变。当他母亲看到他转变了以后,他的母亲也在转变。刚离婚的时候,他母亲丧失了独自带孩子生活下去的勇气,有一种活不下去的念头。但当她看到孩子的转变,她特别感动。再后来,她母亲又重新找到了生命中的伴侣,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。可以说通过锻炼,通过特奥运动,不仅给孩子带来了改变,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。
前几年我到教委开会,还有好多人会说你们是傻子学校的。即使作为教育工作者,都这样说我们。社会上的歧视和偏见是很难一下子改变的,现在好多了,它也是逐渐在消退,可是,依然存在。
我曾经教过一个非常好的小孩,能力非常强。她得的是秽语综合症。她发病的时候就是抽搐,嘴里会说出一堆社会市井的脏话。我从她四年级也就是不到十岁的时候,开始给她做运动训练。通过运动训练控制肢体,最后达到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维的目的。这个小孩在运动过程中表现非常好,篮球打得也非常好,一个女孩子上篮动作做得非常漂亮。通过比赛培养起自信了,她也慢慢克服了自身的疾病。
毕业以后,她去了一家酒店工作,从最低层服务员做起。当时,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是从西城培智出去的学生。如果不是跟她聊很长时间,她跟健全人差不多,您根本看不出来,她能很好地融入社会了。当然你要是说让她写个文章啊,可能会差一些。她在工作上很积极、很肯干,慢慢做到酒店的领班,当了一个小领导了。
一个很偶然的机会,她妈妈去酒店找她。她妈妈可能不太了解这个社会状况吧,属于比较单纯简单的人,把谁都当成好人。人家当着她的面儿夸了几句她女儿,她就觉得人家特别好,就跟人家交心,说什么我们孩子从一个弱智学校毕业,能发展成这样,我特别心满意足。但是,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在私底下人家就把这个消息传开了,说这孩子我们了解了,是从弱智学校毕业的,那肯定就是弱智呗!人家就是这么认为。然后,她再安排工作就没人听她的了。很多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,女孩子又比较敏感,遇到这种情况心里很苦闷。想跟家里面说,家里面也不理解,她也没有地方去诉说。结果,这个女孩子已经发展得那么好了,最后生生被工作环境逼成精神病了!整个人完全精神分裂了……
前几年,我去看她,她就在大街上到处游荡。哎呀……后来,我再去看她,家里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,我也就跟她失去联系了。那时候,学校还经常有些活动,会请她过来跟大家一起参加活动,把她当成一个比较正面的、积极向上的榜样,为后面这些同学树立的一个榜样。结果,这孩子最后就没有什么联系了……(眼中泛着泪光)
这件事造成我心理上特别难受的一个阴影。我们作为学校老师,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,为这些孩子倾注了那么多心血,孩子们也的确成长起来了。我们不需要别人认可我们的工作、我们的态度、能力等等这些。社会给予这些孩子一些公平的机会、平等的待遇,可以吗?!当然,我说的属于一个个案。但是,从这个个案背后,折射出其他的许许多多的孩子,他们也会在他们的工作环境中,受到这样或那样不平等的待遇。
我们作为教师来说,付出的不求回报。但是,我真的希望社会能把这些回报,去回报给我们教育出的孩子们,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得到的一些心理安慰,这实际上才是对我们工作最大的认可和理解。